徐三是个哑巴。
但不是天生的。
年幼丧父，母亲同人跑了，不过是有个七十岁卧病在床的祖母在才没被按上“孤儿”的名号。
可生活却又过得和“孤儿”无异。
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因为家中没有粮，即使有那么一点，也都给了奄奄一息的祖母。衣服是很久以前的爹爹的那一件，破了就补，洗得泛白，套在他日益长大的身子上，已经很短了。勉强居住的老屋，下雨时漏雨，飘雪时落雪，蜘蛛网常年占着这个方块大小的爬满青苔的地方，越来越多。
还总有那么一群有爹疼有娘爱被视作家中重宝的孩子喜欢跟在他身后毫不掩饰地喊他“小混蛋”“小野狗”，拿各种东西砸他。
可是和别的一激就冲上去打人的同龄人不一样，徐三从来不理他们。
因为他知道即使将人打了，那些话依旧会从他们被打肿的脸中吐出来，甚至更加难听。因为他们有父母，还是那种生在小山村就活脱脱地和这地方一样粗鄙不堪的男子和妇人。
向来只会是怪他的。
怪他出手打人，怪他没人管教，怪他……
而他有什么？去倚靠那成天躺在家里咳嗽的那人吗？
连话都说不清了。
瞧着他的眼里也是一片混浊。
也不知是什么撑着她这一口气不散还活在这世上，活在他面前。
但也就是一口气罢了。
若是知道他同人动手，恐怕这气一松，能直接去见了他早死的爹。
所以他一直就这么受着。
在从羸弱小儿变成削瘦少年的这些年里，不恼不怒的，不言不语的。
像个不会开口的布娃娃似的，低眉顺眼地被他们玩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不用嗓的后果就是他在祖母喝着他今日难得的粥却骤然倒下面如死灰的那一刻，只能吐出染上焦急的“咿咿呀呀”。
没有犹豫地跑出门去，他只一心要去村那头找前几日行路至此的游医。
但那条他平日里走过去也不过几分钟的小路上却是站着几个徐三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惯常的嘲讽。惯常的推搡。
却不是徐三惯常的挨骂挨打。
一手将领头的那人推开，他险些就要冲过去了。
就差一点儿。
就差那么一点儿。
可偏偏就是人多。
被拎住衣服重新踹到地上的他狠狠地瞪着他们，瞪着那些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瞪着那些将拳脚尽情地落在他身上的他们。
最终闭上了眼。
那一年，他十八，至此不会说话，成了哑巴。
那一年，那是一片宝蓝如碧的天空，成了黯淡无光的阴域。
\\
明明是和眼前一样的黑，却意外地有了那一抹红光。
徐三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回忆中脱离了出来，扭头望去。
是屋里的一盏灯。张闯给他留下来的那两个人正借着那亮色翻箱倒柜，试图找到什么值钱的又一无所获地开始咒骂起了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子。却又在察觉到徐三的目光后，不约而同地噤了声停了手，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躲闪。
他们怕他。
徐三一眼就瞧出来了。
因为这副模样，在他那一年将咽了气的祖母埋在老屋外的那一棵老树下的那天夜晚，就出现在了那些被他偷偷潜入乱棍打死的他们身上。即使他日后入猛虎寨跟着张闯为匪见惯了无数这样的面，但他还是会想起那些印在他的脑中的无比清楚的脸。
那才是最初的害怕。
既是旁人的，也是他自己的。
而眼前的那两个人，显然也是骇于丧在他手上的那些命，生怕他一个不高兴要了他们的命。
可是徐三没兴趣。
他不像张闯，执着于杀人时的畅快。
他杀人，不过是因为他想杀那个人而已。
而现在，他不想杀他们俩。
同样地，就像之前他不想杀了他在等的那个少年。
相反地，却是因为他对那个少年有了那一点兴趣。
明知张闯的身份却仍毫不犹豫地冲出来，只为护着那个因全家被屠而愤恨啐了张闯一口的老妪。
莽撞小儿也。
被打得吐了血昏迷过去却仍坚持攥着张闯的裤腿不让他再靠近一步。
如那明知是死仍要扑向火焰的飞蛾一般固执倔强。
自取灭亡也。
最后还是老大有事相召，张闯才勉强将这事交给了他。
那个老妪，自然是杀了，也没多折磨，一刀断气，同落在恼怒的张闯手里，徐三自认为是让她去得舒服得多了。
可那个少年，他想了很久，还是挥了挥手，让旁人放了。
晕在这里，醒了，就能活；没醒，活不了，也与他没有关系。
完全的听天由命。
徐三鲜少如此。
被张闯知道后自然也是惊讶地看了他好几眼，见他还是那般抿嘴敛目低头深思的样子，才就此作罢。
连理由都不问。
因为在张闯心中，徐三做事自有他的考量，既然徐三能尊重他的杀人喋血，他也能尊重徐三的沉默不言。
只是他当时若是多问一句，恐怕会更加惊讶。
因为徐三这样做的原因，不过是一个眼神。
倒不是说这个眼神有多不同。惊喜，恐惧，憎恶，怨恨……这么多年，徐三什么眼神没见过。但正是因为什么眼神都见过，才会在那一刻惊觉到那一瞬间的相似时惑由心生。
明明都是被人欺压，反抗不得的境地，少年的眼中却仍然是溪水般的清澈，在阳光下是灿烂的耀眼的金，而不是恶毒的怨憎的红。
为什么呢？
为什么少年不一样？
为什么他又和少年不一样？
但他不会问出口。
他是个哑巴。
做哑巴挺好的。
那他就一直做下去好了。
可现在他不能做哑巴了。
那个老人，杀了他们这么多人，张闯是真的怒了。
所以他被留了下来，之前他没做完的事，张闯要他做完，并且不能像对待妇人那样痛快干脆。
好好“伺候”。
他自然明白。
只是这一次，那个少年，还会不会不一样？
还是同他一样，成为哑巴。
徐三望向了屋外。
他在等待。
而在他的身后，不再被注视的那两个人皆松了一口气，再不敢闹出什么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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